2024年3月9日

《與亞斯伯格從誤解、排斥、到慢慢接受的故事》 文: 亞司仁

大家好,我想分享一下亞斯與我的成長故事,文長慎入,這篇算是一個從自我誤解、排斥、到慢慢接受自我的過程吧。

【童年】

故事要從我3、4歲說起,那時我就開始有一些與其他孩子不一樣的異常行為。在社交發展方面,我不會與大人有眼神接觸,不理會長輩或幼稚園老師說的話,在幼稚園也不跟其他孩子有任何互動。

在固著侷限行為方面,遇到陌生的人事物與環境就會一直哭鬧,常常整天不說話只做同一件事,很喜歡整天畫畫但只畫一些奇怪的細節。

例如想畫汽車但只畫輪框、想畫火車但只畫輪軸等... 除此之外,雖然有語言能力,但無法正常對話,只會重複說著一些自己感興趣的恐龍、動物等事物,例如:「爸爸,恐龍是不是......?三角龍有沒有......?」等等,說完就整天不再和大人說話。

四歲時爸媽覺得我好像有點問題,就把我帶去臺大醫院找高淑芬醫師檢查,初步判定結果為疑似高功能自閉或亞斯伯格,醫師便建議早療因為又發現統感失調的緣故,所以被送了語言與職能治療兩年。但療程頻率不高就是了,一個月也就一兩次,每次一兩小時吧。

【國小】

接下來就到了國小階段了。坦白來說我覺得國小的經驗不是很好,滿分10分我只給個4-5分,幾乎沒交過朋友,而且常被欺負,國小低年級時還常被導師針對。記得有次在安親班因為撿東西不小心劃到隔壁壞同學的眼睛,他就忽然很生氣的用力戳我的眼睛,下課還纏著我要打架,我被打傷還不敢反抗。安親班主任要處理我也不知道怎麼表達,最後那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他也

沒受到處罰。國小三年級時被導師發現我有點問題,通知了鑑輔會,後來被鑑輔會人員鑑定為特殊生,提報類別為自閉症,開始有上資源班的課程。

其實我覺得資源班的課對我好像沒太大幫助啦,頂多只是多了能關心的特教老師而已,在班上一樣沒啥朋友,有點資賦優異,喜歡重複說著一些自己有興趣的動物話題。

因為太白目固執又不會社交,所以常被欺負而發生肢體衝突,而且還常被酸一些資源班就是資源回收班之類的話,讓我從小就很害怕因為特殊身分而被歧視。

最嚴重的一次衝突是小五時,那時試圖反擊一個一直拿球丟我,又從背後打我的霸凌仔時,失手把對方手臂抓破一片皮、流了一堆血,爸媽被叫來學校處理,不知賠了多少錢,特教老師還出來幫我說話才了事。但我從來不想傷害任何人,那時候我自己也嚇到哭了好久,我只是不想要那些人一直找我麻煩,但不知道怎麼反應,衝突就發生了

國小高年級時,真的班上很要好的同學只有一位因癌症化療而行動不便坐輪椅的女生,當時很常主動關心她,或是幫她推輪椅拿東西甚麼的,現在還有聯絡,她身體一直不太好還滿擔心她的。爸媽都說我其實內心很善良很有正義感,會主動關心身心障礙的同學,小時候遇到路邊無家者時會覺得他們好可憐,想捐錢給他們,但就是太單純所以很常被欺負。總之國小就在資源班、沒朋友、被欺負的循環中度過了。

【國中】

剛升上國中時的狀態,我只能用社交災難來形容。青少年的社交規範遠比兒童複雜,那時完全沒有察言觀色的能力、又不會閱讀空氣、整天被同學酸白目、而且又太固執,所以國中一開始常被同學排擠,在補習班也被排擠,人際關係不怎麼樣。而且又會遇到那些從你背後扒頭、亂拿你東西、或沒事嗆你的臭男生,跟同儕相處得不是很愉快。而且一開始成績也不怎麼樣,就是一個不會唸書又沒朋友的怪人。

當時很希望自己可以正常一點,又不知如何融入群體,但發現某位成績很好的同學很受大家的歡迎,就開始模仿他的行為,把亞斯固著行為與強大專注力的症狀開到最大,瘋狂的死讀書。在幾次段考之內成績衝到班上前幾名但照樣是因為太白目而沒什麼朋友就是了。

那時候其實完全不懂認真唸書有什麼意義,只覺得只要成績好大家就會覺得我比較聰明,而不會只把我當作異類。我當時到了國一上其實還有在上資源班,但當時因為怕被同學發現我是特殊生會被嘲笑,後來甚至開始翹課不敢去了。

記得我國二時,有學校特教轉介的社福資源,建議爸媽帶我去給醫師評估是否要開立身心障礙手冊,並補齊升學階段需要的特教醫師鑑定證明。當時被父親帶到醫師診間的我感到很憤怒也很挫折,內心也非常受傷。我不明白為甚麼全世界好像都覺得我有病,明明已經用唸書能力證明自己勝過班上大多數同學了,卻還是被視為有障礙的問題人物

我其實也並不理解亞斯、自閉、ASD究竟為何物,只覺得它是我身上的壞東西。從小被當怪咖排擠已經夠慘了,一定不能被貼標籤,否則被同學發現後一定會被歧視。再加上當時學校有位疑似輕度智力不足的工友常被同學嘲笑,我也很害怕只要被貼上身心障礙的標籤,就會被同學霸凌的對象。所以堅持不想領取身心障礙手冊,最後也因此也沒拿到

回到班上之後,雖然成績一直排名前幾,但人際關係照樣不好,所以我逐漸發展出我自己發明的一套「背講稿」社交方法,強迫自己背誦所有社交情境應有的言行舉止,避免自己被酸白目。背得很累也很辛苦,比唸書還難,但為了融入班級這是必要的。到了快國三才稍微比較懂得如何與同學相處,開始交到少數幾個朋友。

當時也一直害怕同學要是知道我是亞斯特殊生,便不會再和我做朋友,從來沒向任何人透露身份。最後在國三會考時,我用了班排第一的成績進到了理想的第二志願高中。因為不想被笑加分仔,所以也沒有申請特教生安置,堅持要認真考試,但至少在學業上沒有太大困難。

【高中】

高中時,其實我自己對亞斯也沒有太多了解,只覺得亞斯特質應該就是不好的,要想辦法改掉。我只想跟所有正常人一模一樣,不想要再跟小時候一樣被排擠、欺負,要學會怎麼跟人類社交。

那時候嘗試透過加入社團的方式學習社交技巧,高一上加了某大型學術性社團A社,但因為團體內的社交量能跟表達能力需求過高,混不下去所以就退掉了。

高一下時改去了某小到快要倒掉的B社,但後來沒興趣所以也沒留了。倒是那時候試著幹過一件很扯的事,那大概算是我這輩子最認真投入社交活動的一次了。

那時嘗試跟某校內湊服學時數的團體認識的三位同學組了某個社團,但後來那個社團也因為招生狀況不佳也廢掉了。現在想起來其實覺得有點對不起那三位同學,好像在浪費他們的時間,我實在不知道他們為啥會對我這個沒社交大腦的人提出的爛點子有興趣啦,那時候我只是傳訊息問他們對我想到的點子有沒有興趣他們就答應了,但高中畢業之後跟他們也沒什麼聯絡就是了。

也不是說ASD的人就不該參加團體活動啦,日本的高功能自閉歌手米津玄師青少年時也跟同學
組過樂團呀。而是應該說人際互動真的不是我的強項,知道自己的弱點後實在不該浪費別人的時間來陪自己做不擅長的事,總之課外活動加得不是很好就是了。

至於高中在班上狀態的話,高一時其實跟大家幾乎都不熟。我們學校算好的學校了,很少有霸凌排擠的事件,但那時候班上還是有幾個不太友善的同學,覺得我講話很奇怪,而且總是在不適當的時機說著只有自己有興趣的話,所以喜歡模仿我講話的方式嘲笑我。

一開始還不懂他們其實是惡意,還以為他們只是覺得我很有趣,一直到我被發黑特版匿名公審之後才意識到自己被針對。但當時還是有遇到少數幾位友善的同學的,記得當時還遇到過主動關心我的同學,有天對我說:「欸那個XXX剛剛又嗆你欸,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啦!」


那時候還試著努力參加一些其他的課外活動,試著學會與人對話,但跟大部分人都不怎麼熟。還記得高中時還仍然常有因為不會察言觀色而不小心惹到人、被封鎖、被絕交的時候,當時不想承認這些本來就是帶有亞斯特質會面對的困境,只覺得是我自己的問題。現在想起來還滿對不起他們的,但我真的很努力學習與地球人互動了。至少高一時在班上還算過得去就是了。

真的有開始遇到很好的朋友時是在高二高三重新分配的班級,當時在班上遇到了三位很好的朋友,現在還有聯絡。我的朋友真的不多,但對於少數的幾位朋友我都能真誠相待。其中一位是亞斯過動妥瑞(有拿手冊),另一位是單眼視障(也有手冊),還有一位是某沒有身障的NT。當時跟他們很要好,要不是因為視障朋友與NT朋友,還有高一班上某個好同學跟後來認識的他某位社團朋友,我可能大學唸了五年都沒什麼人陪。

記得有次畢旅晚會時,因為活動會場聲光刺激過大,我跟亞斯同學都因為感官超載,感到很不舒服而暫時離開了。但因為亞斯同學天生胃不好,感官不舒服的反應讓他吐了一整個晚上,我跟視障同學還有NT同學照顧了他一個晚上,他很感謝我們,還送了我們各一個他最喜歡的星際大戰樂高小模型,因為我也很喜歡星戰系列的作品,所以也很感謝他的小禮物。

到了高三結束時,因為那時候對自己的特殊身分還是一直想不開,很不喜歡自閉症的特教標籤;二來是想說自己終於正常一點了,不想讓這個標籤跟著我到大學,被人發現這個身份而受到歧視,所以最後向特教老師主動提出想放棄特教資格,不想承認亞斯就是我的特質,想讓亞斯永遠從我的生命消失。

想起來那時候的想法還滿蠢的,覺得讓整個標籤離開我之後,就再也不會遇到亞斯的困擾了。因此當時便放棄了特教生資格,想與這件事撇清關係,再也不用面對這件事。

總之就這樣在跌跌撞撞地,學會與地球人相處的過程中結束高中了。(題外話,高中時其實還是偶爾會被人主動認出是亞斯,其中某位認出我是亞斯的班上同學還說我跟他國中某個的亞斯同學很像,說我們聊天與溝通的話題與社交表現都像是「怪人」,而且缺乏眼神接觸,而且還說那位同學都是他在照顧的,又提到國小時還遇過沒有口語能力的重度自閉同學,所以對ASD一直都很熟,所以很容易認出亞斯人)

【大學】

我大學是臺大社會學系雙主修法律系的,感覺大學跟高中能交到少數幾位好朋友的環境很不一樣了。不會再遇到懂得包容的好同學有辦法一直陪我,感覺系上的大部分人都不太想理我,大概九成以上的時間都自己一個人吧。雖然說也加過社團,大一時加了某個照顧癌症兒童的服務性社團,但跟團體內的人基本上都不熟,我也不懂為什麼一群剛加進去某個團體的人都能很快的聚在一起有說有笑。

其實也有點難過,高中時很努力嘗試學習社交,但搞到現在還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其實到現在每隔一陣子都會因為不會察言觀色不小心幹出一些有點白目的蠢事,但從小以來的習慣會讓我一直覺得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會因此而強烈自我譴責,而非試圖認識自己的亞斯特質而學習如何改進。

大四下時也不知道是甚麼契機,我開始想去認真了解並面對關於亞斯與我的成長歷程這件事了。想試著學習接受並認同亞斯就是我的一部分,並接納自己的特質

有次跟高中那位亞斯的朋友約出來見面了之後,聊到了大學後的近況,發現他原來也和我一樣,到了大學之後就幾乎沒什麼朋友了。那時候我對他說:「也許我該像你被診斷出來那時候的想法一樣,接受自己的特質,好好做自己就好了,而不是一直討厭自己是個異類。」

他倒是回答我:「我小五被診斷並拿到手冊時,只覺得終於有個解釋,可以說明為什麼我與同學格格不入,這說明了我的一切。我倒羨慕有你那樣的唸書能力,也許就是因為你這些偏執的自我否定的行為,才讓你到達今天的成就吧。」

我想想也對,我覺得我想來重新認識自己並學會接納自己的不同了。後來我也回去找了高中的特教老師,找到了從小被記錄的鑑輔會特教生行為紀錄。翻到那些資料時我直接哭了出來,那個過去曾經被排擠、霸凌、讓我非常討厭的的怪咖小男孩,其實一直都是我自己,只是我不願承認而已。

後來某次我掛了小時候早療醫院的精神科回診,不知為啥會有這個奇怪的想法,想再重新做一次ASD的鑑定,算是重新面對自己不認同的一個身分吧。後來當然是重新一次的心理衡鑑又再次回診,醫師看了結果也只說:「嗯,亞斯特質很一致,很明顯的自閉光譜啊,那你想拿手冊嗎?」

某種程度上也有點意外,那時我倒希望醫師診斷的結果可以把我診斷為正常人,讓我不用再面對這件事。後來我跟我爸討論一個月後,想說沒壞處才決定拿了,過了六個月拿到手冊,算是與小時候那個一直討厭的自己和解了吧。

說實在的,不管是小時候、青少年、還是現在,有沒有手冊對我來說實質意義都不大了,以我的唸書能力應該也餓不死。我覺得長大才拿的過程算是一種終於與自己和解、承認並接納自己不同的特質,並自我認同的過程吧。

小時候與青少年的我因為害怕被霸凌、排擠,一直痛恨被視為異類貼標籤。長大成熟後的我終於能看開了,如果有個專業的學名,能夠解釋為什麼我與世界格格不入,為什麼小時候都會被霸凌?為什麼我在社會化的過程這麼困難?那我希望能再次接受這個標籤。亞斯伯格症候群就是我,我就是亞斯伯格症候群,不一樣也沒什麼不好的呀,為什麼要接受多數暴力的定義,而將少數定義為異類呢?我想我終於能接受自己了。

過了六個月拿到輕度障礙的手冊,算是與小時候那個一直討厭的自己和解了吧。說實在的,不管是小時候、青少年、還是現在,有沒有手冊對我來說實質意義都不大了,以我的唸書能力應該也餓不死。當然了,我不認為自閉症特質一定等於會唸書的天才,我認為這樣的刻板印象,對於一些比較沒有機會學習某些特殊專長的自閉症者來說很不公平,我認為我自己也只是因為學習上比較固執,所以唸書方面還算在行而已。對於現在的我而言,我覺得長大才拿的過程。

【未來期許】

目前大五,今天研究所考試剛放榜,碩班考試時因為手機鬧鐘設錯時間而在考試結束前發出聲響,被扣了10分而差0.5分落榜,心情有點嘔,沒心情繼續唸書才來寫完這篇。

目前打算就繼續讀國考考完年底的司法官特考與律師高考吧。亞斯特質讓我能具備較高的專注力與固著性,我是可以連續好幾個月一天唸書10-12小時的那種等級,但這次這次碩班高分落榜真的是技術性失誤就是了。

個人目標是想當檢察官,從小就被身邊的大人說我很善良又很有正義感,我希望能發揮我的所學在工作上,堅守自己的原則。

我不擅長社交與人際應酬,溝通時只要一緊張就會結巴、口吃,而且眼神接觸很怪,當律師可能不太適合我。我比較想做固定穩定的公職工作,司法官沒上的話可能再考調查局之類的吧。這些是目前對未來的期許。

小時候的我,一直只想當個正常人;長大後的我,只想做自己;現在的我,想學會當個溫柔善良又堅持自己正義感的人。套句系上某邱老師說的話:「做一個溫暖又富有人性的法律人。」我想學會用自己的原則繼續走下去。這些是我的故事,感謝大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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