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這男孩已經兩年了。
從男孩入學以來,我原本只是他的科任老師,偶而在等候助理老師來接他下課時,我一面收拾東西、一面留在教室和他閒聊。當時我是專任老師,因為他們班兩位導師請假時,幾乎都是找我代理導師職務,所以也有了更多的接觸。這近一年來,我成了他的班級導師,互動更為密切、聽到的故事也更多了。
男孩的行動不便、手部的功能也不是太好,書寫字跡看來相當潦草不易辨識,構音清晰度更差,因此很難讓人聽懂他說的話,往往需要花更多時間才能釐清他要表達的意思。
最初的印象是,男孩很容易受到驚嚇。同學東西掉落、開關窗戶的聲音,身材瘦弱的他都會表現出嚇一跳的反應。
後來我才知道,家裡爸爸一直不能接受有這個孩子,因此照顧孩子的重擔完全落在自中國大陸遠嫁來台的媽媽。夫妻吵起架,爸爸就會叫媽媽帶著男孩滾回中國大陸,說這裡不是他們的家......。
爸媽之間吵架,有時也會互相有肢體衝突,或是互相丟東西,聲音很大,所以他聽到音量比較大的聲響很容易緊張。有時候男孩來到學校時一臉疲憊,問他怎麼了,他說昨晚睡得太晚,因為在等在餐飲店打零時工的媽媽回到家,才能幫他洗澡,弄完到睡覺幾乎超過十二點,所以好累。
然後在家中的兄弟姊妹也常常時不時喊他「廢物」之類的話。因行動不方便,有時候要跟家中兄弟姊妹搶東西,往往都會輸,但男孩也不甘心,因此有時會逞口舌之快互懟,但往往最後還是落居下風,甚至被抓傷、打傷,因此身上也是新傷舊傷、一條一條。
男孩的世界很小,往往只能侷限在他的輪椅上,仰賴著他人,包括如廁、進食、行動和大大小小生活自理都有諸多需要他人協助之處。
男孩的世界也很大,AI世代的他自學上網,自己設了音樂頻道,很驚人的是他聽的音樂大多是樂風非常前衛的雷鬼、電音等,他也透過網路認識了這個廣大的世界。
有一次他跟我談到了,他從小成長的經驗。他說,他入國小前曾經晚讀一年(緩讀),繼續留在原來的機構中,但他覺得自己被忽略,晾在一邊,常常老師都先處理或教導其他孩子,最後才來處理他。
又有一次,他提到了自己不得不念特教班的原因是,因為他如果不念特教班,媽媽就得到學校來陪讀......。男孩有些過往的記憶或經歷,可能是他片面的理解,不盡然完全正確,但男孩心中的不平和創痛一直隱隱存在。
他在心智上能力上畢竟和班上其他孩子的距離太遠,能對話互動的同齡或班級對象更少,所以主要互動的還是以身邊的成人為主。
他既不得不仰賴身邊照顧者,但其實有很多對成人世界的無法理解。
為什麼他為自己爭取機會卻被認為是找人麻煩?
為什麼他想要有更便利可使用的設備卻總是不得?
為什麼有時候老師要這樣處理同學的狀況?
為什麼不能這樣?
為什麼不能那樣?
每當孩子張著明亮的大眼睛看著我,用口齒不清的話語或平板打字表達他的想法,很多問題我常常無法回答。
我無法回答他生他身的父親為什麼視他為無物?
為什麼有時候又像賞小狗一塊骨頭般送個禮物給他?
我無法回答他兄弟姊妹為什麼說他是廢物?
我無法回答他為什麼他不能如同齡孩子一樣使用校內某些設備?
我也無法回答為什麼他就是得跟誤會他的人道歉?
我只能努力告訴他這世界有很多不同的人、有很多不同的想法。
我只能努力告訴他我支持他去表達自己的需要,即便失敗。
我只能努力告訴他我所理解到他心中的困惑。
我只能努力在一段相處的時光中,好好陪他。
像我這樣一個特教班導師,能做的其實不多。
不可能改變他的家庭、不可能改變他的父親或手足、不可能保護他不受傷害、不可能為他爭取所有的機會和權力。
但只要能讓他少一點點傷害,多一點點安慰。
我想,那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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