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8日

「你愛我嗎?因為我是我?」亞斯的終極考驗:情慾渴望與親密關係/《我與我的隱形魔物》亞斯倡議者蕭上晏授權

國中、高中、大學,隨著求學階段的變化與被診斷出來後與心理醫師固定的諮商談話,我已逐漸對自己與他人的不同開始建立起了某種模型。也隱約的察覺到,自己對於情感關係是有所需求的。無奈的是,就和許多家有身心障礙者的家庭一樣,我無法與我的家人討論這些事情。


事實上,在那些階段,我時常從我的家人口中獲得滿滿的心理建設,關於自己或許不適合組建家庭這個事實。好比說《不能結婚的男人》上映時,我會獲得母親的推薦;當我告訴家人今天和哪個女孩子有所接觸(即使只是一般朋友),也會收到各式各樣「要正當來往」的告誡。或許對於我的家人而言,世界變化實在太快,在道德可以輕易淪喪的時代,我就是一只無助的小羊羔,一不小心就會跳進錯誤的愛情火坑,把自己送進物理性的墳墓。

我能理解他們的恐懼來自於哪裡,在與家母一起參與輔導、互助的過程中,不時從其他家長、老師口中聽見慘痛經驗:本來表現優良的孩子突然交了女朋友,後來分手受不了打擊就把自己封閉起來好幾年走不出來;孩子在班上有一個會特別照顧他的女同學,他以為女孩子是因為喜歡他才給他特殊待遇,於是就告白了然後被拒絕,後來想要「問個清楚」結果被女方報警⋯⋯五花八門的案例,在在顯示了亞斯在情感判斷上的缺陷,是一種很輕易就能造成災難性後果的障礙。

但對親密關係避而不談,是無法解決任何事情的。作為一個生理正常的男性,隨著青春期的發展,我自然會產生慾望,房間垃圾桶的衛生紙,青春期的小黃書,在華人社會,父母多半對這些知識避而不談,在身心障礙者的家庭裡,有時會更進一步的被壓抑,認為身心既有障礙,性需求或許也有障礙。

我愛你,因為你是你

自亞斯的概念在臺灣開始發展以來,我大概是最常在與專業人士交談的過程中,得到一句「你真的有亞斯嗎?我完全看不出來耶!」評價的患者。
他們並不清楚,我付出了什麼代價

如何成為一個「看起來不像亞斯」的亞斯?以下是他的行程:每天早起出門以前,先自我確認一次今天的社交行程,這些社交行程中的「身分」,勾選可能會遇到的人,根據過去接觸的情境為他們做出重要級序的分類,預先模擬一個正常的「身份」在「相對階級」下應該要說出來的話。確保自己考慮過當下的所有可能以後,才開始梳洗,準備出門。

這曾是我的日常,對我來說,世界就是如此危險。做自己會被指責,被教訓,沒有人會告訴你原因,也沒有人要聽你解釋。他們在意的是你的脫序。你的妥協,是他們眼中的「回歸正軌」。甚至,不同價值觀的人,應對的方式截然不同。為了與常人相似,我必須時刻檢視自己與社會互動的模式,透過電視、漫畫、小說與戲劇,有時還要包含學術理論的閱讀與反思來形成,時時保有調整的可能性。

我遇過為數不少的亞斯,有足夠優異的能力體察到,自身與世界互動會產生障礙的事實。即便沒有這麼明確的認知,但他們也切實地面對被社會要求像個「正常人的壓力」。而在大多數的情況下,要求亞斯患者持續社會化,就等同於要他們嘗試為自己設計一張面具,在大多數的場合服貼的戴上。

但面具是不能一直戴著的,否則就像大仲馬的小說《鐵面人》一樣,不僅違反人權,還違背人性了。不僅要在無人的時候卸下,有時也有在重要的人面前展現的需求。因為唯有透過這樣的行為,我們才能確定自己即使作為一個「亞斯」,在這個世界上也有能因「本質」被接受的空間。

長輩終會離世,手足會另組家庭,師長與朋友因認同而來,也可能因不認同而離開。而在終將無法避免的孤獨可能中,伴侶的尋求與關係的維持,就是亞斯患者希望的燈火。

「你愛我,因為我是我。」「我愛你,因為你是你。」能夠驗證這一點的,在所有關係裡,唯有伴侶。

伴侶關係:亞斯的終極考驗

不知幸或不幸,在我的生命經歷中,並不缺乏有意與我一起經營親密關係的對象。

幸運的是,我對於情感關係的認知,是從被人喜歡開始的。不是因為有血緣關係,也不是因為有師徒關係,而是純粹的,來自異性對自己一知半解,卻勇於表達的那種被喜歡。然而,所有暗示或者明示好感的女性,我最終都未能與他們繼續發展關係下去。每當察覺這些徵兆,我總是先行一步疏遠,斷開。

我無法確定,她們喜歡上的,是我,還是我為那些社交場合所設計的面具。若以這樣的方式展開關係,那麼每當我需要卸下面具以維持身心健康,或者因為失控,而致使面具破損時,當她們看見面具底下魔物的姿態時,那份喜愛或許會轉變成恐懼。

直到經歷了 2、3 段感情以後,我才發現,這樣的說法太過卑鄙了。下意識排拒他人的欣賞,其實是一種自卑。畢竟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男性總是容易高估自己對於女性的吸引力。我只是用這種想當然的推測,使自己沉浸在弱勢者的耽溺而已。

我的防衛,其實是一種對於自身的不自信。只要將一切都解釋為虛假的吸引力,就能將自己包裝在弱勢者的情境裡。無需在關係的尋求上承擔主動開闢,勇於表達的責任。甚至,當我擅自推測他人被我的外在包裝所吸引時,又何嘗不是將自己的外在形象視作一種完美無缺的包裝呢?

認為別人被我幻化出的姿態迷惑,是一種乍聽之下浪漫,其實自我感覺太過良好的幻覺。但會產生這樣的幻覺,我想或許也與我始終未能從身旁的支持者獲得足夠的討論有關。不論是對家人羞以啟齒的情緒,或是父母每每對我在交友關係上流露出的「諄諄告誡」,這些語言都曾讓我在感情的判斷與學習過程中,抱持著可能會被利用,為家人增添麻煩的恐懼。

說伴侶問題,是所有亞斯的終極考驗,應該不過火。或者我換個說法:不論是這些年來,我所處理的許多來自同族的詢問裡,多半都與尋求伴侶,或者維持親密關係有關。雖然並不是所有的亞斯都以組建家庭為最終目的。然而尋求親人以外、比朋友更深的親密關係,幾乎是我遇過的所有亞斯一致的訴求。

關於感情,從來沒有準備好的時候

麻煩的是,我們的社會多半對身心障礙者的情慾問題避而不談。從性慾的需求、到追求親密關係的滿足,不論這些障礙是否可見。在社會關係的維持上,當身心障礙者要談論自身的情慾問題時,身邊的支持者們,往往難以招架。

而對當事人而言,與長輩、師長甚至醫生討論自己的情慾,也需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當我們身處兩性平權的時代,以男性為主要組成的亞斯群體,要在情感市場上具備競爭力所需要學習的,是比他們父執輩更加嚴格,也更加複雜的規則。若未能有妥善的輔導與支持系統,很容易就會導致憾事的發生。

「等他再成熟一點。」想必是許多父母對於自己的亞斯孩子在情感關係的態度,但我們可能都忽略了,在情感關係上,從來不會有準備好的時刻。對自己喜歡的對象過度付出,錯誤的告白與關係建立方式,當然與亞斯患者那套與眾不同的思維模式有關。但在情感關係的探索上,與其讓他們因孤獨感而自己進行一知半解,獨自摸索的經驗歸納。

作為關係的支持者,若能夠讓他們知道:即使與眾不同,他們也不是社會的殘缺品。尋找親密關係並不容易,也涉及兩人間的意願問題。但作為陪伴者,你們願意和他一起了解,想必更能夠避免這些情況的發生。

致陪伴者:

1. 在大多數情況下,亞症患者可能會認為身邊具備「同學」、「師長」、「家人」身分的陪伴者,是因為無法割捨的「責任」而不得不陪伴。若沒有這些「社會關係」的束縛,沒有人會在了解我們的障礙以後,仍然願意與我們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2. 對我們來說,擁有願意接納我們特質,沒有血緣關係,可以一起經營未來的「伴侶」,可能既是一種社會化成功的證明,也是自己值得在世界上生存的證據。這可能是我們非常渴望「伴侶關係」的原因。

3. 在臺灣,多數的身心障礙家庭往往會有意無意的忽略身心障礙者的情感及情慾需求。就我個人的經驗,亞斯家庭會因為害怕孩子造成社會問題,而延後與孩子討論感情關係的時間。這使得亞斯在對親密關係產生需求與探尋慾望的最初階段,通常難以獲得家人的支持與系統性的理解。

4. 身處兩性平權的時代,亞斯群體在情感關係中所需要學習的,是比他們父執輩更加嚴格,也更加複雜的規則。作為陪伴者,與其在他們表達需求時做出「時候未到」的回應,不如主動表達與他們一起探索的意願,並且陪伴他釐清「渴望」伴侶關係的原因,一起擬定策略,不僅有助於亞斯人格的穩定,也更容易培養出妥善的情感觀念

致亞症患者:

1. 對於親密關係、親密行為有需求並不是一種需要壓抑的罪惡。但因為涉及另一個人,一不小心可是會變成犯罪。

2. 我們必須承認,自己對於世界的觀察很多時候與大眾有些落差。有時你會被別人吸引,有時別人也會被你吸引。在這個階段,吸引彼此的理由可能都只是這些人整體性格中的一小部分。因此不要急著懷疑別人喜歡你是因為被你表現出來的某些特質欺騙,也不要以為自己喜歡一個人時,已經瞭解了那個人的全部。

3. 時機成熟時,不妨坦率的向家人表達自己想學習這些知識,並請他們一起討論、給予建議,釐清自己對於感情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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