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19日

福生舅舅

存亡慣見渾無淚-蘇軾

也不知是否真有親戚關係,橫豎我都得叫他一聲舅舅。只不過比起禮俗的稱謂,我叫他「猴三」的次數應該更多些。記憶中,他常用彈簧似的眼球嘲諷我的巨無霸身材。他總愛喚我名字的諧音「肥豬」。對於如此不禮遇的稱呼,我向來採取機關槍連射應答:
「你才是猴三啦!阮埋睬你阿!」,戰略則是且戰且走喱!

舅舅家中電視的產生,使淡水河十三水門的居民感情更熱絡起來。咿咿啊啊的歌仔戲開演,我便捧著碗筷蹦跳進舅舅家裡,沈浸於黑白世界裡中。口中含著飯粒兒,眼底盡是楊麗花。

舅舅喜在我專注於銀幕時,在碗裡放進紅色條狀、看來鮮豔欲滴的食物,還沒來得及嚥下它,便聽見來尋我的母親笑罵著:「誰郎這倪夭壽?--福生ㄟ,勾是你ㄏㄡ--」。

這樣的次數多了,也有指認錯誤的時候。剛開始還可以聽見他說:「阮那有?」三兩次後他也懶得辯白了。

彩色電視問世後,家裡終於有一台黑白電視,讓我無需端著自家飯碗,跑舅舅家去一口白飯配一口電視了。端午節前後的日頭向來火熱。那天也是爐火當頭,壓得人人心浮氣躁。媽媽和我一人拉著一邊菜籃的「耳朵」晃蕩進菜市場。我的視線從炸芋頭丸子繞到金華火腿,由狀元糕轉到枝仔冰,再從包裝閃耀金絲地蘋果移到正和小販還價爭執不休的嬸婆身上。

是日午后,幾個小朋友在門口甩「尪仔標」的時候,嬸婆喜孜孜的跑來向母親炫耀小販送給「得人疼」的舅舅一個蘋果。媽媽不知低聲說了什麼?惹得嬸婆大聲嚷嚷起來:「阮子才不會—莫可能啦!---」我實在好羨慕哦!很想嚐一嚐那顆紅通通的蘋果。

用「腳頭伕」想也知道下次要吃到蘋果,得等到下學期的遠足,再不然也要等到「行阿兜啊船」的萬叔回台北,而且還是切成一瓣一瓣,每人分三口的咧!

略一失神的功夫,霹靂碰隆雷電疾走、痛楚的青、白、藍光閃動四射,暴雨剎時重重地將紅色的磚瓦打出了血斑。

六年級時雖對男女情愛盡是唯美的幻想,但因靦腆而斜眼假裝不在意地觀看福生舅舅的戀情。「阿勉」像是特為馴服舅舅而造出的可人兒。說話時梨窩淺現,吳儂軟語字字輕柔、沒有攝人的面龐卻有濃郁地親和力。

舅舅慧黠的眼眸迷濛了,二十年來自信的他變得躊躇滿志。時而振奮積極攢錢想組織小家庭,時而踱步自問拿什麼養活人家?這段戀情在我國小畢業時也隨之結業。

至今我仍不明白,那天阿勉的父親來訪時說了些什麼,但也許三年後阿勉于歸康富之家,可聊作解釋吧!這以後偶而見了他,都是和五六個年輕人倚著電線桿怪聲尖叫、對女生吹口哨,也因此養成我關注電線桿的習慣。放學與同學共行總是挑遠度行走,免得他叫我時厭惡而不知如何應對。

一次我和弟弟站在門外,見他笑臉迎人拍拍口袋,示意近來經濟狀況甚佳,還邀請我們去看電影麥克阿「必」。我們大笑不止,他也不以為忤,冽嘴笑道:「狼有錢就好了,管他是必還是什麼東西?」

年歲漸長,懂得父母不喜歡我和舅舅親近的心情,便開始漸漸和他疏離了!

升學、搬遷總是斬斷溫柔故事的接續,偶而吹拂的山風湊合聚散,又挑起諸多事端。高三那年,一碟紅辣椒觸動對福生舅舅的記憶。
問起母親,總推說他在外行船。

也許是禁不住我緊迫盯人的詢問,也可能是母親認為我已具備判斷事情的能力。一天,她告訴我福生舅舅在前線服三年兵役後回台,接著因恐嚇、連續偷竊入獄兩三年。

說著平淡的語氣轉化成忿忿不平:「阮一世郎才看到你審婆一個這泥愛錢的郎,福生作賊去給郎偷,還替伊講白賊…..伊去行船又嫌錢少,兩目放闔闔,讓伊作賊。」

頓了頓口氣,語重心長的說:「古早人講的真正有影,舉頭三尺有神明,你看你嬸婆即准(現在)半身不遂,若講不是報應擱是什咪?」

年初一回迪化街老家,踏進陰潮地屋宅,原以為會看見一位歷經滄桑的中年男子,卻看見賦閒在家的白髮男人,仍主張給半賣淫的女人一點業餘的羅曼史,毫不隱晦將他現在進行式的女人介紹給我。

人們常把一顆玻璃彈珠,透過折射盡出的紅塵世界,孕育想像世事浮華興衰,卻忽略它的本質仍只是一顆彈珠。

回想剛剛在車上假設千百種福生舅舅的巨變,我不禁嘲笑自己起來了。



p.s這是唸書時寫的文章,現在重看自己充滿堆砌做作的文字,感覺很有趣..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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